青苒

【洪季】挽歌

“洪少秋同志,请节哀。”

身穿警监制服的中年男子向洪少秋敬了礼,手上一犹豫,拍拍他的胳膊。

“去接他回家吧。”

 

洪少秋久久地透过车窗注视着一块天空。

视野底部高低错落的楼盘快速向后移动,拖拽出一些喧闹的光影条索,显得上方的天空尤其寂静。

总有几只鸟雀在那块寂静里无声地飞起,盘旋,远去。

 

洪少秋和盖着一面国旗的季白单独待在机舱后部隔出来的那个空间。

他试着把手放在国旗上,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
一个角被掀开,季白的脸显露出来。

他安静地躺着,像在熟睡。

机身倾斜着转向,在那个特定的角度里,金色的阳光洒满机舱,在季白身上铺了薄薄一层。

 

洪少秋初见季白,季白身上也裹着金色的阳光。

 

十一年前,警校。

在那个傍晚,高年级的洪少秋和哥们儿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。

几个入校不久的新生被留下加训,在食堂旁边的训练场上组成规模不大的队列。

其中一个高瘦挺拔的少年看着有些体力不支,可就是不服输。

他轮番做着伏地挺身和蛙跳,咬肌紧绷,一头汗反着光,亮闪闪的,显得整个人要融进金色的薄暮里去。

一些落叶被风吹起,在暮色里旋动、翻舞。

 

洪少秋脚下一顿。

他没意识到自己眼神有多柔和,偏头对哥们儿说:“诶,你看那个,细胳膊细腿的,还挺有韧劲儿。”

哥们儿神神秘秘地说:“听说那是季家老三。‘那个’季家的季。”

洪少秋把视线从少年身上摘下来,放在哥们儿脸上:“不八卦会死?”

 

七年前,上海。

国安战线上的洪少秋趴在狙击位上,瞄准对面民居的窗户。

耳麦里技术组的哥们儿一紧张就话多:“民国那会儿管这条路叫司各特路,你瞄准的那幢楼是137号……”

洪少秋稳稳地端着狙击枪:“你紧张什么,开枪的又不是你。”

耳麦里的碎碎念停不下来:“以前是高级出租屋……”

瞄准镜里意外地出现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。

洪少秋手上一晃。

 

不对劲。

怎么不找射击死角避一下?

洪少秋又对着窗户里的几个身影瞄准了一会儿,撤下枪对着耳麦说:“任务中止,撤。”

 

公安战线上的季白打入了一个涉黑组织。

年青侦查员披着盛夏的阳光走在街上,血气方刚,信心满满。

有个高个子跟他擦肩而过时轻轻地说:“你暴露了,知不知道?”

季白猛一回头,高个子晃过街角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 

六年前,巴黎。

雪天,一场境外联合追捕行动,洪少秋和季白一组,尾随跟踪一个目标人物,经过香榭丽舍大街上大大小小的商铺。

目标人物在一个商铺门口徘徊,洪少秋和季白在马路对面的粉色玻璃花房前驻足,眼风隐晦地往身后扫。

门前的花色和香气显得有些浓烈,直浓烈到人心里去。

季白偷偷收回眼风,轻轻在洪少秋菱唇上扫了一下,掠过几根花枝,又若无其事地抛回身后。

洪少秋看季白一眼,季白站在太阳雪里,身上的落雪折射出细小的素色光粒。他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一下,压低声音说:“七点钟方向,行动。”

 

四年前,北缅。

洪少秋的汗液肆无忌惮地挥洒在热带木屋里。

炽烈的阳光挤进木屋缝隙,形成一些不规则的光带,将房间切割成许多明暗色块。

洪少秋在好几块明暗里,冲撞一下就说一句话:“三儿……你小子……进步挺快……都能跟老子……肩并肩了……”

季白捂住他的嘴:“大哥,收了神通吧,别出那么大动静,这房子隔音不行,你不要脸,我还要呢!”

 

三年前,霖市。

通宵部署会的间隙,霖市国安局和公安局合署办公的大楼门口,分散着出来醒神的干警们。

挂着黑眼圈的洪少秋和满眼红血丝的季白坐在台阶上分享小半包烟。

指间烟火明灭,天上星光闪烁。

洪少秋狠狠地吸了一口烟,捶季白一下:“等忙过这阵子,搬我那住吧。”

季白沉默地把整支烟抽完,掐灭烟蒂,站起来做个伸展运动,低下头看洪少秋:“还是搬我那住吧,我那宽敞。”

他在满天星光里冲着洪少秋挑了一下唇角。

洪少秋仰着头,还给季白一个满脸褶子的笑:“也行。”

 

小年轻从灯火通明的楼道里跑出来喊他们:“洪队,季队,大家伙儿,进来开会了。”

 

半年前,洪少秋受了重伤。

他还没转醒,季白就被直升机接去了公安部专案组,秘密执行一项重大卧底侦查任务。

 

季白一走杳无音信。

 

洪少秋拄着拐回到家里,少了个人,房子显得空荡荡的。

他把拐杖竖在床边,在床上躺下,滚到季白睡的那一侧,仰面盯着天花板。

“三儿,你倒是给我个信儿啊,我还能暴露了你不成?”

“一定是你那边环境太危险,经不起任何闪失,对不对?”

“那你也不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啊。”

他把嵌着两人合影的相框按在心口上。

“等你回家,看我怎么跟你算账。”

 

组织没批准洪少秋几次三番提交的加入专案组的申请。

洪少秋等来了大破边境贩毒集团的消息。

同时也是季白以命相搏,换取任务胜利的消息。

 

机身回归水平位置,机舱里恢复了清冷色调。

洪少秋俯下身子,亲吻季白的额头、鼻尖和嘴唇,将他用力抱在怀里。

“三儿,咱们回家了。”

 

洪少秋在很多双眼睛的注视里,将那个黑色盒子接过来,紧紧贴住心口。

 

青青的墓园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。

大雨倾泻在墓园里,倾泻在黑色的长柄伞上。

洪少秋用伞遮着胸前的盒子,经过青石路上的一个个墓碑,转身,停驻。

 

他的身边逐渐形成两排长长的深蓝色队列,警员里有不少人受着伤,身上缠着绷带,打着石膏。

队列一端是穿着黑色礼服的人们,胸前的白花白得刺眼。

 

轰隆的雷声时远时近,雨线顺着很多的伞骨坠落,雨花在人们脚边上演着一场凄婉的舞剧。

 

洪少秋将盒子交到神情哀恸的中年夫妇手里。

女性攥着浸满泪水的手帕,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。

不重要了,在死别面前,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
 

洪少秋看着夫妇躬身将黑色盒子放进凹在地上的方格子,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。

方格子被封起来时,警员们整齐划一地敬礼,黑礼服们支离破碎地互相搀扶,像一场无声电影。

影幕摇曳着起了皱,洪少秋发觉自己跪倒在雨中,手触在湿冷的地面上。

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鼻尖滑落。

有人要搀他起来,拾起地上的伞撑在他头顶,在他耳边说着什么。

他冲他们摆摆手,支撑着站起来,他在打晃。他站到仪式结束,人们四散着离去。

 

无论谁劝,他都不肯走。

他说:“我想再陪陪他。”

 

第二天清早,雨停了。

洪少秋这才发现远处的枫叶红了,血染了半山。

他往更远处看去,血色随着山脉绵延伸展进东方火红磅礴的朝霞。

 

他的呼吸有些潮热。

他跪下来,用白色的手帕仔细地擦拭墓碑。

“三儿,他们告诉我,你这次太厉害了。”

“没有你独当一面的谋略和勇敢,任务不会成功。”

“三儿,我为你骄傲。”

“你说过从警的初心,惩恶扬善,守卫太平,你做到了。”

“以身殉职,这样,也很好。”

 

山脚下的小学已经开始早读,稚嫩的童声整齐地朗诵着课文,乘着风断断续续飘进墓园。

是挽歌。

 

“荒草何茫茫,白杨亦萧萧。

严霜九月中,送我出远郊。

……

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

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”

 

洪少秋手上一滞,觉得有血凶猛地涌进他的心脏。

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
他将额头抵在墓碑上,嘶哮哑咽,泪飞如雨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
拾壹

洪少秋在黑暗里睁开眼睛,发觉枕巾湿了一片。

心口闷痛,他抬手揉揉。

揉完叹口气,在床沿上坐起来,准备去窗边抽支烟。

突然听见身后有均匀的呼吸声。

 

他猛地回头,季白分明正安安稳稳地在他身边睡着。

洪少秋怔愣了一会儿,一拍额头。

季白刚执行了一个为期半年的卧底侦查任务,晚上在局里汇报完,洪少秋送他回家。

季白好几天没合眼,疲乏得不行,倒头就睡。

洪少秋一开始躺下来看着他睡,后来也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 

居然做了个如此真实的梦!操!

 

洪少秋气血翻涌,回身将季白紧紧抱住,风卷残云一样吻他。

季白半睡半醒,含混不满地推拒:“大半夜发什么疯。”

洪少秋不舍得放开他:“别说话,让我抱一会儿。”

 

季白尝到洪少秋脸上的湿咸,挣脱出来,拍亮床头灯,眯着眼适应亮光,看向洪少秋。

眼睛都哭肿了。

“怎么了?”季白不解。

洪少秋抹把泪:“做噩梦了。你殉职了,我们把你埋了,还有人给你念挽歌。”

“噗。”季白笑出来。

“禾禾禾禾,我好好的在这啊。你这要是传出去,大老爷们半夜做噩梦哭醒,我看你面子往哪搁,禾禾禾禾……”

“你个没良心的。”

“禾禾禾禾……”

洪少秋越过季白,拍灭床头灯,将他死死压住,“闭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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